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懿乃 作品

樓堂其中有稚子

    

年的老槐樹,樹身數圍,枝遒葉茂,其乾橫斜如盤龍。樹下有個說書攤,攤主是個意氣軒昂的少年,顧盼多情,談說若笑。少年攤主仰望著這一片濃密槐蔭,撫尺一下,群響畢絕,早在腹內編排完成的話稿,這會兒輕車熟路從嘴裡流了出來:“亙古亙今,光華者唯有男子,陪襯者皆為女子。每個故事,女子都扮演些無關緊要的角色,丫鬟,優伶,姬妾,後妃,為生計所迫,為情愛所縛。“出身無法選擇,不得不靠著婚姻來取進身之階。所嫁一個夫婿,...-

上山以來的好心情都被影響了,歸石雙眼一眯,下意識翻轉手腕,陰惻惻地笑了笑:“你說什麼?”

枚琛怕會橫生事端,迅速截在前麵為其解圍:“對不住,我們等著謁見山長,所以有些心焦了。天色將近入夜,總要找個留宿的所在。”

馮贐異常冷漠寡言,自顧自摳著欄杆上的鍍金,由始至終當他們不存在一般。

山風颼颼地將他們的鬢髮、身上的衣帶都吹得飛揚起來。

歸石氣得雙目四顧,到處搜尋新的道路,睢竹和枚琛對視了一眼,尷尬歸尷尬,卻不曾驚動了這一陣寧靜。

黃金台上傳來喀嚓一響,馮贐揭下一塊金屑,顯得心滿意足,雙腿在台基上輕巧地晃動著,終於抬起頭來,眼神叵測把他們三人巡了一週。

他的小臉上甚至有一瞬閃光——

“你們上山前冇聽過一句謅詩嗎?青山隱崇堂,踏雪上寶樓。通往大門的正路是白色的,你們定是貪近走了條小路,纔會到我這後山來。對照顏色都找不到路,可不就是蠢嗎?蠢材來到夷吾山,隻會被人踩在腳下,我勸退是為你們著想啊。”

這孩子顏麵換易極快,笑眯眯的,口鋒逼人。歸石剛要大罵,枚琛忙又扯住他。

睢竹倒是脾氣好得離譜:“我們走的那條小路是白色的啊。”

馮贐疑惑地歪歪頭。

睢竹側身回去看,發現小路早已被野草荒藤嚴封掩住了,在這距離上見不到白色小路的一鱗半爪。

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:“你不曾循著這條小路下過山嗎?”

“……”

馮贐還是板著小臉帶路了。

他對書院相當熟悉,引著三人一同前進,原來山的背麵還有許多天梯石棧,一座座勾連起來,斜斜地通往其他地方去,周圍崖嶂萬仞,正中一個山坳之處,構造為一座天然精巧的書院。

馮贐涼涼道:“其實以前冇這麼大,全因山長慧眼如炬,才擴張到今日的規模。剛剛那是後山,正門得翻過對麵纔到。”

直至嘩嘩瀑布水聲為他們所聞及,三人方知曉山中彆有洞天。

一條穿雲瀑布掛在岩壁上,水聲遠遠地飄蕩而來,把人間一切喧嚷都蓋了過去,滿耳隻剩下它衝撞的激浪、攝人的氣勢。

旁邊一座闌檻玲瓏的亭榭,左右掛著一副對聯,大書八個墨字:“納於大麓;藏之名山。”

馮贐指著那一半架於岸邊、一半伸入水中的亭榭:“我直接把你們帶到師尊這裡了,你們自己過去吧,一般師尊不講課的時候,都會待在那裡。”

話畢,徑自飄飄離去。

瀑水沖瀉到底下,不斷迸濺著水花,又陣陣沸揚起來,化現出一種白色的薄薄的煙霧。

三個人依言踏上亭榭的台階,看見一位老者背對著他們坐在篾席上。

老者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,泰半還是烏黑,背影也依舊挺拔,像是風華正茂的大家,至今讓無數人傾慕。

昔年公羊輿軻的後人,今日夷吾書院的山長,名伯鶩,字三重,是天下極負盛名的鴻儒。真論起來,半座朝堂都要對其執弟子禮。

棋盤上,黑色徹底吞噬了白色,公羊山長揮一揮衣袖,側過頭來,恰巧瞥到了三人的影跡——

使人意外的是,山長生著一張老人臉龐,眼皮兒無力耷拉,褶紋如百壑縱橫,乍看去,反而覺得年歲模糊不清。

睢竹歸石枚琛在暗自感歎,麵上卻不顯露半分,一齊畢恭畢敬地作揖。

公羊伯騖忙起身來,步下亭榭,將三個少年同時虛扶請起,他一早收到了三人寄來的書信,此刻見他們仨都是第一流的品貌,精神為之一振,嗬嗬地笑了兩聲:“果真是後生可畏,後生可畏啊!”

“勞煩山長久候,我們不慎迷了道途,若非得遇他人指點,隻怕還要來得更遲了。”

“無妨,無妨!”山長留著一把髯須,末端修尖,靜若倒懸之山,經手一捋,又成分流之百川,襯得笑臉極為慈憫,合乎一山之長的身份,“既上了我夷吾山,便與其他孩子一般,稱呼我一聲師尊吧。”

一輪寒暄後,睢竹主動向公羊伯鶩問起那個獨來獨往的孩子。

公羊伯鶩拈著髯須,遲疑地想了一想。

“噢噢,是馮贐給你們帶的路啊。”他似在歎息,“馮贐是一個天資敏叡的孩子,無論什麼書一讀就會,而且見解比彆人高出一大截。可惜,可惜,他的脾氣太古怪了,做出一些事情來,總是那麼乖戾忤逆,不近人情,和師兄們的相處也很糟糕,經常是自己一個人待在後山……”

少年們心中蕩起了小小的波瀾聲,不過在當時,他們看馮贐是個難合群的孩子,隨口問了一問,很快便撂之腦後,各自遵從師尊安排,分頭去往東院、南院、西院就學了。

三月初的時候,晨會在萬山懷抱中舉行。

四院學子都聚集起來,一個個席地而坐,肅穆地屏氣斂息,四圍裡綠草如茵,沉檀的氣息猶在飄渺。

公羊山長矗立於高壇上,看著對麵坐得整整齊齊的眾學子,頗有堂前栽下的一叢叢桃李樹苗之感。

他咳嗽兩聲,用嚴肅頓挫的語調開講:

“順道者成,逆道者亡。古今通觀,莫不如是。

“聖人王者,行合天地,德配陰陽,是為聖王之道。民眾受聖王教化而開悟,始知父子之親,君臣之義,夫婦之道,長幼之序。由此可以見得,王道秩序不靠權威壓製,不靠刀兵侵伐,而是堂堂正正地,建立在聖王的仁譽之上。

“前朝奉氏,狼子野心,大肆兼併四隅之地,正是背棄了聖王之道。不但窮極奢靡,為物慾聲色所昏蔽;甚且殺戮無方,麵刺其過者朝諫夕死。禮義廢,政教失,國異政,家殊俗,整座朝堂遭到蛀蝕朽壞!知國存而不知國亡在即,知安樂而不知災殃將臨,終至天怒人怨,業祚亦難免於傾覆。”

人頭攢動之間,睢竹把眼光射到北方第一排左側的馮贐身上。

綠草坡麵異常平整舒緩,就勢向上一圈一圈“座位”,前後左右更無遮擋,誰人搞小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所以,馮贐委實太突出、太紮眼了:在這莊嚴的氛圍裡,諸學子皆麵朝壇上,崇敬貪婪地聆受師尊的知識;惟有他低下頭,一臉心神不屬模樣,五指在草絲上輕輕地拂動著。

師尊顯然也注意到了,略略提高嗓音,點了馮贐的名字:“阿贐可知,這王字作何解釋啊?”

一陣嘩然中,小娃娃不太情願地起立了,翹著下巴尖兒,一板一眼地答道:“回師尊,王字三橫一豎,三橫乃天地人,一豎乃參通天地人者,是謂王。”

“拆字作言辭之工,不足為道。”師尊苛刻地搖搖頭,“你且解釋,何為天地人?”

馮贐眨眨眼睛,滿臉認真道:“君王受命於天,自當法天而行,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。是為一重;君王遵從先聖之道統,不逾其矩,考諸三王而不繆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。是為二重;君王盛德感化,以身率人,上行下效,本諸身而征諸庶民。是為三重。”

馮贐在書院裡最小,最恃才而驕,師兄們對其心懷惡感,偏偏還算認可這番回答,或正色聽取,或低頭筆錄,直至耳聞最後一句,方恍然大悟他在故意往師尊名諱上麵引去。

一時之間,師兄們各個神色怪異,視線從上下八方彙聚到馮贐身上,彷彿要把他射成個篩子。

空氣中靜得快要凝固了,師尊終於搖搖頭,半覷著眼睛說道:“我表字三重,取自‘非天子,不議禮,不製度,不考文’這三重,而非王道所通的天地人三重。”

他慢慢地拈著頜下的髯須,非但冇有生氣,嘴邊的皺紋甚至有些舒展,看得出滿意,滿意之餘,又不忘對學生的敲打,“君子當居上不驕,為下不倍。阿贐要謹記。”

馮贐收斂兩分,恭聲稱是,一徑施施然疊腿坐下來,對於那些刁鑽嫌惡的視線毫不以為意。

師尊髯須抖了抖,再次咳嗽兩聲,眼神不慌不忙地轉移,繼續講述聖王修省與德政善治等道理。

三個新來的挨著肩坐在最後麵,枚琛默默無言,歸石嗤嗤笑道:“他好勇。”

睢竹掂了掂白紙扇,神情安適地轉向兩人,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笑道:“此子前途無可量也。”

夷吾山八百子弟,分成東南西北四院,三人上山前,馮贐一直是書院的第一名。

睢竹早有耳聞:書院氣氛融洽,人人團結友愛,而馮贐作為師尊最重視的弟子,自認天賦異稟,長年獨來獨往,對待書院的師兄們傲慢異常。北院同窗學子談到他時,並不覺得與有榮焉,甚至責備他以“離經叛道”“目中無人”等等字眼。

三人上山後,馮贐學名一降再降,前三分彆讓睢竹、枚琛、歸石收入囊中。

原因無他,夷吾書院內多為貧寒子弟,經史子集車軲轆來迴轉,而睢歸枚三人在文章中標新創異,既有自己理解,又不會脫離大道,自然博得了師尊的賞識。

馮贐一向爭強好勝,無論在任何地方都要拔尖兒的,掉到第四後,一口氣難以下嚥,怒氣騰騰就找上了門來。

一個春風習習的上午,他揚著臉,叉著腰,初見時那副冰清玉潔遺世獨立的形象完全破了功,更像一個凶橫的小獸,獨自麵對三個跟他搶占地盤的大仇家。

他惡狠狠說道:“我要跟你們辯論比賽!”

-書院上去?”看到睢竹點頭,他立起身抱拳施禮,琅琅地說一句,“失禮了,我姓歸名石,你我日後同窗,方纔言論有所衝撞,請勿介懷。”“無妨。我姓睢名竹,今日初到此地。”他們互通姓名,繼續上山,山中樹木蔥蘢,唯有一條白濛濛的道路,原本是山石,久經踐踏成了砂礫,遠看竟如雪堆一般。睢竹總算瞭然,為何夷吾書院裡流傳著一句野詩:“青山隱崇堂,踏雪上寶樓。”歸石一麵撥開翠蔓,嘴裡唸叨著“聽說山上有一位鋒芒絕倫的小童子...